杜陵方位图
在西安市城南郊区，有一片地势高敞、视野开阔的高大原地，汉代旧名鸿固原，如今被称为杜陵原。这里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帝陵。两千多年的岁月，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，曾经的辉煌被深埋在黄土之下，引来后人的感慨与疑惑。这座帝陵的主人，被认为是西汉最富传奇色彩的皇帝。他襁褓入狱，幼游民间，少时继位，毕生图治，开创宣帝中兴。他与民休息，文治超越汉文帝；他降服匈奴，武功直逼汉武帝。帝国的命脉，在他手中得以延续；帝国的声誉，在他治下重现辉煌。
在西汉的十一位皇帝中，只有四位皇帝拥有庙号，象征着他们不朽的历史功绩，这座帝陵的主人就是其中之一。它就是西汉第七位皇帝、汉中宗孝宣帝刘询的陵墓——杜陵。
公元前74年，在位仅十三年的汉昭帝刘弗陵突然驾崩。英年早逝的汉昭帝没有留下子嗣，汉朝再次陷入了后继乏人的窘境。面对如此难题，大将军霍光紧急召集群臣商议。大臣们首先推荐武帝之子、广陵王刘胥。然而，刘胥性格狂放，行事不加检点，霍光思虑再三，否决了此议。宗室中还有一位昌邑王刘贺，此人为汉武帝之孙，继承皇位也是名正言顺。霍光决定立他为帝，即刻迎入京师。不料，刘贺即位后整日饮酒作乐，淫戏无度，一月之内，竟然做下一千多件荒唐事。霍光无奈，只得将刘贺废黜，贬为海昏侯。刘贺只做了短短27日皇帝，根本不为朝廷承认，史称废帝。国不可一日无君。此时，给事中邴吉提起，有一位民间皇孙，令霍光心中燃起了希望。公元前91年，汉武帝的太子刘据被诬陷诅咒皇帝，武帝大怒。最终，父子之间竟然兵戎相见，长安城兵戈四起。这就是著名的巫蛊之祸。激战五日，太子最终兵败，自缢而亡，他的妻子、儿女均被杀害。母亲卫子夫虽贵皇后，亦无奈自尽。汉武帝听信谗言，残酷屠戮儿女亲族和相关大臣，竟至储君罹难、国本动摇，王朝的未来顿时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。万幸的是，太子尚存一孙，名叫刘病已，尚在襁褓之中，被收押于郡邸狱中。当时，邴吉负责处理太子一案，他怜悯刘病已孤苦无依，让忠厚的女囚哺育皇曾孙。三年后，望气者称长安牢狱有天子之气，武帝欲将牢狱中人一律处死。邴吉争辩说：“普通人都不能无辜杀害，何况皇曾孙呢？”汉武帝听罢，仰天长叹，大赦天下。刘病已这才出狱，重见天日。汉武帝又下诏，将刘病已收养于宫女居住的掖庭，并上报宗正，承认其为汉室宗亲。少年时的刘病已高才好学，喜欢游历民间，常留连于长安郊外的杜县、鄠县，因此深知民间疾苦。
对霍光来说，适合继承帝位的人，不仅要德才兼备，更不能有强势的背景和权威。惟其如此，他才能继续掌控朝局。在邴吉的大力推崇下，名望甚隆且势孤力单的刘病已进入了霍光的视野。霍光决议，请刘病已继承大统。
公元前74年，太仆以軨猎车奉迎刘病已，就齐宗正府。随后，入未央宫，见皇太后，获封阳武侯。一系列准备工作完成后，刘病已接受群臣奉上的玺、绶，即皇帝位。
古人事死如事生，新君即位，往往立刻启动寿陵的营建。但刘病已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在登基前做过阶下囚的皇帝，注定与众不同，他的寿陵要晚至八年以后才开工。刘病已登基后，谨记废帝刘贺的前车之鉴，始终小心谨慎。此时的霍家权势极大，霍家势力盘根错节，遍布朝野。登基第一天，刘病已就感到了来自霍光的巨大压力。刘病已登基之日，由霍光陪同，前往汉高祖的高庙拜谒。当日，霍光与天子同车，腰悬宝剑，威风凛然。在气场强大的权臣面前，刘病已黯然失色。刘病已明白，自己还无法与权倾天下的霍光抗衡。如果轻举妄动，便会步昌邑王的后尘。唯有积蓄力量、静待时机，才能真正大权在握，一展胸中抱负。因此，当霍光主动上奏要还政于刘病已时，十八岁的天子谨慎地予以了回绝。他不仅请求霍光继续主政，还下诏褒奖霍光，加封一万七千户。
公元前72年，即位不足两年的刘病已下了一道诏书，全面颂扬曾祖父汉武帝的成就，要求百官讨论为武帝上尊号和立庙乐。在巩固皇位问题上，刘病已与先祖汉文帝极为相似。同为外王入主的汉文帝，在即位之初也曾面临相似的难题。汉文帝选择了与中央政府的大臣进行合作，大肆封赏朝臣的同时，镇压叛乱，最终大权在握。而刘病已尊崇汉武帝，是为了给自己这个布衣皇帝争取最大的政治资本，向世人宣明自己才是武帝的嫡系遗脉。拥有如此举重若轻的政治才能，难怪西汉末期的学者刘向曾说，刘病已的头脑与眼光皆在文帝之上。然而，刘病已终归是个凡人，是凡人就有软肋。有一人，能让一向谨慎的刘病已公然违拗霍光，她究竟是谁？
这座矗立在杜陵以南的陵墓为少陵，是刘病已原配妻子许平君之墓。许平君为掖庭暴室属官许广汉之女，刘病已流落民间时与她结为夫妇。婚后第二年，刘病已登临帝位，霍光之妻霍显欲让女儿霍成君入宫为后。但刘病已不忘许平君，下诏说自己要找回遗落在民间的一柄宝剑。朝臣们洞悉了皇帝的意思，纷纷奏请立许氏为后。然而，依照惯例，皇后的父亲必须封侯。霍光始终不肯同意。几番交锋之后，才勉强封许广汉为昌成君。霍光是刘病已最大的拦路虎，但他把持朝政多年，轻易无法动摇，刘病已只能再次隐忍。树欲静而风不止。刘病已与霍氏的斗争，刚刚拉开序幕。刘病已即位后第三年，许平君产下一名女婴。霍显命女医淳于衍在许平君服用的滋补汤药中下毒，许平君毒发身亡，霍成君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后。悲痛不已的刘病已追谥许平君为恭哀皇后，让自己的结发之妻成为西汉唯一拥有谥号的皇后。与杜陵相比，许皇后陵规模较小，被当时的人称作小陵，后世往往称其为少陵。少陵遥望杜陵，相伴两千多个春夏秋冬。而在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多事之秋，刘病已送别了许平君，还在默默忍耐，等待复仇之机。刘病已没有等待太久。公元前68年，霍光病逝，刘病已以皇帝葬制的规格高调地安葬了霍光，追谥其为宣成侯。同时，下诏称赞霍光辅佐汉武帝、汉昭帝四十多年，其子孙后代可以永世继承他的爵位和封地。虽然有着权力矛盾，但刘病已着眼于大局，还是认可了霍光对国家的贡献。然而，霍氏子弟不知收敛，大祸即将临头。刘病已封许平君之父许广汉为平恩侯，立许平君之子刘奭为皇太子，着意树立自己的权威。利令智昏的霍显竟想重施故技，毒杀太子。刘病已得知此事，先是解除了霍光两名女婿东、西宫卫尉的职务，又让自己的亲信担任南北军和羽林军的统帅，掌握兵权。继而任命霍光之子右将军霍禹为大司马，明升暗降，并进一步架空霍山、霍云。霍氏集团铤而走险，企图推翻刘病已，拥立霍禹为帝，但乌合之众很快被镇压，所有参与叛乱的人都被处以极刑。至于霍成君，刘病已以阴谋毒害太子之罪，将其废黜。至此，霍氏集团覆灭，刘病已终于完全掌握了皇权。
公元前65年，刘病已改元元康，并更名刘询，以便百姓避讳，以崭新的姿态君临天下。此时，距他即位已过去了八年。也许在刘询看来，元康元年，自己才真正登基为帝，帝陵可以开工了。
元康元年春，刘询亲自选定了杜东原上的陵址，杜陵正式开工。在帝陵的选址问题上，刘询再度与汉文帝不约而同，他们都没有选择咸阳原皇家墓葬区。杜陵位于西安市三兆村以南，刘询流落民间时，经常到此游历。他将自己的帝陵选在这里，表达着自己深深的故土情怀。
另一方面，杜陵紧邻许平君的少陵，显然也有活着不能同享富贵、死后也要相近相依的真挚情感。
杜陵秦砖汉瓦博物馆
莲花形瓦当
杜陵封土为覆斗形，高29米。底面与顶面的平面均为方形。封土四面正中，各有一条墓道，墓道内均为夯土填筑。四条墓道的大小、形制基本相同，为天子葬制。杜陵封土在西汉诸帝陵中并不算特别高大，然而，从杜陵封土的西北方望去，却见杜陵高大如山，这又是怎么回事？原来，杜陵立于逐渐向南隆起的杜陵原头，两者浑然一体，因而产生了高大如山的视觉效果。
杜陵开工后第二年，出于统治的需要，刘询另立了一位王皇后。王皇后与刘询虽无特别感情，但温婉贤淑，死后入葬杜陵的后陵陵园。其陵位于杜陵东南方500多米，与帝陵基本相同，只是规模略小。与其他西汉帝陵一样，杜陵也拥有陵邑。杜陵邑位于杜陵陵园西北。
刘询虽然铲除了霍光的势力，却没有废除霍光之政。此外，刘询还建立了完善的考核与奖罚制度，朝廷中涌现出大批良吏，政治风气焕然一新。在刘询的努力下，汉朝迎来了昭宣中兴的大好局面。汉宣帝刘询能文能武，创下诸多伟业，甚至完成了其曾祖父都无法企及的成就——降服匈奴。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在漠北决战中击败匈奴，一举奠定了汉强匈弱的格局，但并未将匈奴威胁彻底消除。刘询即位后，遣16万兵马攻打匈奴，并节制乌孙骑兵5万，与汉军形成东西并进的钳形攻势，决心一举扫除隐患。这是两汉400年间最大规模的骑兵出征，匈奴无力抵抗，大败而归。同年，匈奴袭击乌孙，遭遇暴雪，生还者不及十分之一。此后，汉军仅遣三千骑兵出击，便捕获几千匈奴人，得胜而还。不久，匈奴的五位单于争权夺利，再也无力侵扰汉境。十年后，匈奴日逐王先贤掸降汉，被刘询封为归德侯。公元前60年，汉朝建立西域都护府，正式在西域行使国家主权。西域都护统辖西域诸国，诸国有乱，则发兵征讨。从西域都护府设立时起，西域的广袤土地正式归属中华。又过了六年，匈奴呼韩邪单于在内部斗争中被其兄郅支单于击败，随后引众南迁。公元前51年，呼韩邪单于来到长安，在甘泉宫朝见刘询，俯首称臣，绵延百年的汉匈之争基本宣告结束。同一年，刘询对儒家经典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理和讨论，史称石渠阁会议。自汉武帝之后，儒家经书取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威，但学术界对其仍然存在分歧。石渠阁会议中，汉宣帝亲临会议现场，对争议做出裁决，进一步加强了对文化界的思想统一。
积极的文化政策也为许多杰作的问世创造了条件。史学家司马迁的外孙杨恽自幼熟读外公的《史记》，每每热泪盈眶，扼腕叹息。刘询为帝时期，杨恽见朝政清明，便献出《史记》，得到了刘询的褒奖。从此以后，《史记》得以刊行天下，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史书。
汉宣帝杜陵
纵观刘询的帝王生涯，其军事成就堪与汉武帝相比。武帝一生穷兵黩武，对匈奴战争却是胜负参半。而宣帝却毕其功于一役，令匈奴甘愿臣服，将整个西域纳入囊中，其对匈奴策略甚至远在武帝之上。
在政治上，刘询同样超越了曾祖父。武帝后期，官吏贪污腐败，土地兼并等问题层出不穷。而刘询大力整饬吏治，抑制土地兼并，在各地设立常平仓，平稳物价，使社会面貌焕然一新。很多学者认为，这是西汉武力最强盛、经济最繁荣的时期。了解民生疾苦的刘询，将王朝带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，堪称西汉最好的皇帝之一。
然而，再伟大的君主也会遇到棘手的难题，犯下致命的错误。刘询的难题，与太子刘奭有关。刘奭为刘询与许平君所生，性格柔仁好儒。他见父皇喜欢用刑法来维护政治稳定，便劝谏父亲多用儒生。刘询十分不悦，呵斥太子说：“汉家制度本就是霸道与王道并用，怎么能只用儒教呢？ 刘询所说的霸王道杂之的制度就是汉武帝时期确立的治国方略。事实证明，这一方略行之有效，此后历代王朝都不同程度地借鉴了汉家制度。刘奭不能领会其精髓，反而与儒生过从甚密，令刘询十分忧虑，甚至发出了“乱我家者太子也”的预言。理智告诉刘询，应当另择合适的储君，可每当看到刘奭，重情重义的刘询便会想到故剑情深的许平君，无法痛下决心。最终，刘询保留了刘奭的太子之位，满怀忧虑地踏上了幽冥之路。公元前48年，刘询驾崩，谥号孝宣皇帝，庙号中宗。中宗之号对应中兴之功，实至名归。逝世前，刘询诏命乐陵侯史高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，太子太傅萧望之为前将军，少傅周堪为光禄大夫，共同辅佐刘奭。
也许，是年少轻狂、轻歌走马的游学生活；也许，是初为天子、谨小慎微的困苦经历；也许，是一展雄图、横扫天下的万丈豪情；也许，是文昌武德、举国欢腾的盛世景象。他的文韬武略，不输于任何西汉贤君；他的重情重义，令天下之人为之动容。他从民间走来，引领国家走入全新的时代。那是一个四方宾服、海内大定的时代，那是一个政治清明、国富民安的时代，那是一个百姓富足、文化昌明的时代。那是属于刘询的时代，也是西汉最好的时代。然而，物极必反。汉宣帝不忍更换太子，犯下了皇帝生涯中唯一一个致命错误。在他之后，汉朝即将进入无可挽回的黑暗时代。
可是，历史不可假设。如果刘询另立太子，辉煌真能延续吗？
如今，刘询沉睡帝陵之中，已无力指导儿子执掌权力，也无法再为王朝的未来指引方向。
这位承前启后的中兴之主，怀着对故土与人民的热爱，沉入永恒的梦境，唯有杜陵静静相伴。伟大的西汉王朝，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衰退期……